凡事过往,皆为序章
What's past is prolo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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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oryteller】Part I-1

声明: 

《讲故事的人》完完全全属于Jodi。

请勿以任何形式将译文发表或转载到其他网站。

想作其他用途者请私信我。


卷首

致我的母亲,Jane Picoult

因为是你教会我没有什么比家庭更加重要。

还有因为二十年之后,

又轮到你了。

 

  父亲信任地把他死后的细节托付给我。“Ania,”他说,“在我的葬礼上不要威士忌。我想要最好的黑莓酒[1]。不要哭泣,你也是。只要舞蹈。然后,当他们把我放入地下的时候,我想要小号吹奏的号角,和白色的蝴蝶。”那是我的父亲,他是小镇的面包师。每天,除了他为小镇做的面包之外,他会为我单独做一个独特而美味的面包卷:扭结如公主的皇冠,用甜美的肉桂[2]和最醇厚的巧克力糅合的面团。最秘密的成分,他说,是他对我的爱,而这让它成为我吃过的所有食物中最美味的一种。

  我们住在小镇的近郊。这镇子是这么的小,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名字。我们的房子是用河中的石头造成的,盖着茅草屋顶;房屋的中心是父亲烘焙的地方,温暖了整间屋子。我坐在厨房的桌子边,剥着我在屋后小花园种出的豌豆,而父亲打开砖炉的炉门,小心地伸入长柄木铲,取出很多很多的脆皮圆面包。炉火的余烬闪着柔和的光,勾勒出他背部强壮的肌肉轮廓,他挥汗如雨,外衣湿透。“我不想要一个夏天的葬礼,Ania,“他说,”一定要让我死在凉爽的一天,当微风吹拂的时候。要在鸟儿们南飞之前,这样它们就能为我歌唱。“

  我会假装记下他众多的要求。我并不介意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话;父亲太健壮,以至于我完全不相信他的这些要求最终会成为现实。有些小镇的人觉得我们奇怪,不仅是父女关系,还有我们可以拿死亡与葬礼开玩笑的事实。但是,当我尚在襁褓时母亲就已经死去,多年来我们所拥有的,就只是彼此而已。

  我十八岁生日之后,麻烦接踵而来。刚开始,抱怨的只是农夫们;他们本是出门喂鸡,却只看到鸡舍里一丛染血的羽毛,或是看到一头残破不堪的小牛,苍蝇在它的残骸旁嗡嗡地飞

  “一只狐狸,“住在村广场上公馆里的收税员Baruch Beiler说,”也许是一只野猫。交上你所欠的钱,你就能受到保护。“

  有一天他出其不意地拜访了我们,我们没来得及关上房门、浇灭炉火来假装我们并不在家。父亲正在把面团做成心形——他在我生日时总是这么做,这样全镇的人就都知道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Baruch Beiler疾步冲进厨房,举起他金头的藤杖狠敲了一下工作台。面粉像云朵一样悬浮在空中,当它们落下时我看见了父亲两手之间的那个面团,那是一个破碎的心的形状。

  “求你了,“我那从不乞求的父亲说,”我知道我承诺了什么。但是现在生意不好啊。如果你能再给我多一点点时间——“

  “你这是在违约,Emil,“Beiler说。”我对这间破房子可有扣押权。“他威胁性地俯下身子。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觉得,父亲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因为我是一个慷慨的人,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所以我会延长你的期限到这周末。如果到时你还没有凑够钱的话,我就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了。“他抬起了他的藤杖,搭在两手之间,好像拿着一件武器一般。“最近的不幸……太多了。”

  “这就是顾客这么少的原因啊,”我小声说,“人们不再来市场买东西了,他们害怕外面的野兽。”

  Baruch Beiler转过身,好像第一次发现还有一个人在场。他仔细检视着我,从我编成单辫的深色头发到我破洞的皮靴,用厚厚的法兰绒补好的。他的目光让我颤抖,与警长Damian在我走过小镇广场时看我的目光不同——好像我是奶油而他就是那只猫。 这不同,BaruchBeiler的目光更加势利赤裸。就好像他在试图算出我值多少钱一样。

  他从我肩膀上方伸出手去,从最新一批正在架子上放凉的心形面包中揪出一个,夹在他的胳臂下面。“抵押品,”他宣称,然后转身走出了小屋。门在他身后大开着。

  父亲看着他走出去,然后耸了耸肩。他抓了另一把面团并开始揉搓它。“无视他。他只是在虚张声势。总有一天我会在他的坟墓上跳吉格舞[3]。”然后他转向我,一个微笑浮现在他脸上。“这提醒了我,Ania。在我的葬礼上,我想要一列队伍。小孩子在前面,把玫瑰花瓣抛向天空。然后是最曼妙的女士,拿着颜色娇艳如温室花朵的遮阳伞。然后当然是我的灵车,由四匹——不——五匹雪白的马拉着。最后,我想让Baruch Beiler走在队尾,清理马粪。”他转回头去,大笑出声。“除非,他先我而死。也许早晚会这样。”

  父亲信任地把他死后的细节托付给我……但最后,我却是太迟了。

 

注:

  [1]黑莓酒:黑莓酒是指用黑莓为原料经过种植、采摘、酿造而成的酒类,口感较葡萄酒更为细腻柔和,营养价值更高。

  [2]肉桂:有似桂皮的芳香和肉桂皮的甜辣味,用于食品调味。

  [3]吉格舞:吉格舞是一种活泼欢快的舞蹈。和作为舞蹈伴奏的曲调一样,它起源于16世纪的英国,在今天最多的是与爱尔兰舞曲和苏格兰乡村舞曲有关。



卷一

在一个不把人当人看的世界里,我们不再相信任何事,而这重复印证着人已不再是人的事实。

——Simon Wiesenthal , The Sunflower

 

Sage 【1】 

  这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四,Dombrowski太太把她的丈夫带来了我们的心理治疗小组。

  才刚过三点,大多数人都还在向我们的纸杯中倒满劣质咖啡。我带来了一盘烘制的点心——上周,Stuart告诉我他坚持来帮助中心的理由不是心理咨询而是那些我做的奶油硬糖味核桃松饼[1]——当我把它们放下时,Dombrowski太太羞涩地向她抱着的骨灰瓮点了点头。“这个,”她对我说,“是Herb。Herbie,见见Sage。她就是我对你提起过的那个人,那位面包师。”

  我僵硬地站着,低下头让我的头发盖住左半边脸,就像我通常做的那样。我确信面见一位被火化的配偶一定有某种礼节,但是我真的茫然无措。我应该说“你好”吗?还是跟他的骨灰瓮把手握握手?

  “呃,”我最后说。在这个小组中我们有不少规矩,而其中有一条我们最为恪守:做一个好的倾听者,别评判,别给其他人的悲伤划界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毕竟,我已经来这里快三年了。

  “你带来了什么?”Dombrowski太太问,我忽然意识到了她随身携带她丈夫骨灰瓮的原因。我们的协调人——Marge——在上次集会时建议我们分享一段关于失去的记忆,无论我们失去的是什么。我看见Shayla紧握着一双粉色的毛绒针织婴儿鞋,太用力以致于指节泛白。Ethel拿着一个电视遥控器。Stuart再一次地带来了按照他第一位妻子的脸铸就的青铜面具。他已经把它带来过好几次,在Dombrowski太太带来Herb之前这一直是我见过的最恐怖的东西。

  在我结巴着回应Dombrowski太太之前,Marge就招呼大家集合了。我们每个人都拿着一把折叠椅,摆成一个紧凑的圆圈,相互挨近得可以拍拍对方的肩膀,或者伸出一只支持的手。在圆圈的中心放着Marge带给每次集会的一盒纸巾,以防万一。

  通常Marge会以一个世界通用的问题开始——911事件发生时你在哪里?这让人们谈论一个群体的悲剧,之后在谈论个人的时候有时就会容易些。就算这样,也有人始终不说话。有时要过去好几个月,我才会知道一位新成员的声音听起来是什么样子。

  今天,Marge却直接问起了我们带来的纪念品。Ethel举起了手。“这是Bernard的,”她说,用大拇指摩挲着那个遥控器。“我并不想带它来的——天知道我曾经多少次尝试把它从他身边拿走。和它配套的电视我都已经扔掉了。但是我就是无法丢弃它。”

  Ethel的丈夫还在世,但是他有阿尔茨海默症[2],已经不再知道她是谁。人们会失去各种各样的东西——从那些微小的到那些巨大的。你可以丢失你的钥匙、你的眼镜、你的贞洁。你可以丢失你的头脑、你的信心、你的意识。你可以放弃你的房子而住进养老院,或者有一个移民海外的孩子,或者看着你的配偶渐渐痴呆。失去远比死亡更多,而悲伤是情感灰色的变形兽[3]。

  “我的丈夫霸占着遥控器,”Shayla说。“他说这是因为女人控制着除它之外的一切东西。”

  “事实上,这是天性,”Stuart说。“大脑中控制领土意识的部分男人要大于女人。我从John Tesh[4]那里听来的。”

  “所以这就是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了?”Jocelyn翻了翻眼睛。像我一样,她正二十多岁。但是不像我,她对四十岁以上的人从来都没有耐心。

  “谢谢你与大家分享你的纪念品,”Marge说,迅速地调解着。“Sage,你今天带来了什么?”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感觉脸颊滚烫。尽管我认识小组里的每一个人,尽管我们已经建立起了相互的信任,对我来说,敞开心胸来让他们仔细检视仍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起皱的那块皮肤,盘踞在我左边的眼睑和脸颊上的海星形状的伤痕,比往常更加紧绷起来。

  我摇了摇头,让刘海盖住眼睛,然后从上衣里拉出了一条项链,上面挂着母亲的结婚戒指。

  当然了,我清楚这感受的来由——母亲的死已经过去了三年——每次想到她,仍然像有一把剑刺穿我所有的肋骨。这也是原先的小组只剩下我一个成员的原因。绝大多数人来这里是为了被治愈,而我是为了寻求惩罚。

  Jocelyn举起了手。“我真的觉得这很不合适。”

  我的脸更红了,认为她是在说我,但是稍后我发现她盯着的是Dombrowski太太腿上放着的骨灰盒。

  “这很恶心!”Jocelyn说。“我们应该带来的是一段记忆,而不是一件死了的东西。”

  “他不是一件东西,他是一个人,”Dombrowski太太说。

  “我不想被火化,”Stuart沉思着说。“我做过死在大火中的噩梦。”

  “新闻速递:当你被丢进火里的时候你早已死了,”Jocelyn说,而Dombrowski太太已经哭了起来。

  我伸手拿了那盒纸巾,递给她。在Marge友善但坚定地提醒Jocelyn小组的规矩时,我向门厅里的盥洗室走去。

 

注:

  [1]松饼:其实是面包的一种,很蓬松的,一般来说为了起酥会加比较多的油脂。

  [2]阿尔茨海默症:即早老性痴呆或老年痴呆,分三个阶段,严重时完全六亲不认。

  [3]变形兽:可以变成各种形态的怪兽,常见于动漫、电影中。

  [4]John Tesh :美国最受欢迎的电视节目“Entertainment Tonight”的偶像主持人、一位资深音乐人兼钢琴演奏家。感兴趣的去百度一下,1952年的老爷爷还是挺可爱的。

 

Sage【2】 

  从小到大,我都把失去看做积极的结果。我的母亲常常说,那正是她遇见一生挚爱的契机。她曾把自己的钱包遗失在一家餐厅,一位副厨通过它联系到了她。当他给她打电话时,她恰好不在家,她的室友为她记下了这个电话。母亲回拨时,听到的却是一个女声,然后父亲接过了电话。当他约她见面以归还钱包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她的一生所求就站在她的面前......但是她也从之前的通话中知道,他正与一个女人同住。

  那个女人,正是他的妹妹。

  我十九岁时,父亲死于心脏病发作。而三年后我失去母亲时,唯一我能告诉自己的解释是,她又和他在一起了。

  在盥洗室里,我把挡住脸的头发拨到脑后。

  那道伤疤现在变成了银色,褶皱着,如同一只丝绸钱包的链口一般纠缠在我的眉毛和脸颊上。除了我眼帘低垂、皮肤过于紧绷之外,在第一眼看见我时你也许不会意识到我有什么不对——至少我的朋友Mary是这么说的。但是人们会注意到。他们只是过于礼貌而不愿提及它。除非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仍然天真得近乎残忍,指着我,问他的妈妈这位小姐的脸有什么毛病。

  即使这伤痛已渐渐远去,我所看见的仍然是那场意外刚刚过去时它的样子——猩红、刺痛,如同一道锯齿状的闪电割裂了我的脸,使它不再对称完整。我想我就像一个患有进食障碍的女孩,只有九十八磅[1]重,却在镜中看见一个胖子回瞪着她。它对我来讲甚至不是伤疤,真的。它是一张地图,标识着我的人生堕入深渊的节点。

  在我离开盥洗室的时候,我差点撞倒了一位老人。我足够高,让我可以看到他缠旋如飓风的白发下粉色的头皮。“我又迟到了,”他用有口音的英语说,“我迷路了。[2]”

  我想我们都是。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为了被我们失去的东西所桎梏。

  这个男人是我们缅怀小组的新成员,他才来了两周。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直到今天。尽管如此,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认出了他,但是我不记得为什么。

  现在我想起来了。是面包房,他经常带着他的小腊肠犬光顾。他常常点一份新鲜的黄油面包卷,和一杯清咖。他会花好几个小时在一个小小的黑色笔记本上写着些什么,他的狗在脚边睡着。

  我们进房间时,Jocelyn正在与大家分享她的纪念品:一个像是压坏、扭曲的股骨一样的东西。“这是Lola的,”她说,在手中轻柔地把那块生骨头翻来覆去。“我们埋葬它之后在沙发底下找到的。”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来呢?”Stuart说。“那只是一条该死的狗而已!”

  Jocelyn眯起了眼睛。“至少我没有把她做成青铜像。”

  我和那个老人坐下时他们刚开始吵架,Marge用我们的到来转移了话题。“Weber先生,”她说,“欢迎。Jocelyn正在告诉大家她的狗对她有多重要。您曾经拥有过一只您深爱着的宠物吗?”

  我想起了他带来面包房的那只小狗。他与它分享一个面包卷,一半一半。

  但是这个男人沉默着。他低下头,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外力压进了他的座位里。我了解这种姿态,一种想要立刻消失的姿态。

  “你可以爱一只宠物胜过爱一些人,”我突然说,甚至让自己也觉得惊讶。所有人都转向了我,因为我不像别人,我从不自愿提供信息来引起注意。“是什么给你的心留下了一个空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洞就在那里。”

  老人缓慢地抬头凝视我。透过我头发披下的帘,我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热度。

  “Weber先生,”Marge说,“也许您今天也带来了什么......想与我们分享的纪念品?”

  他摇了摇头,他蓝色的眼睛黯淡而毫无感情。

  Marge任由这寂静停留着;这提供了一种基础。我知道这个,因为有些人来这里是为了谈论事情,而有些人只是为了倾听。但是声音的消失擂动犹如心跳,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失去的悖论:一个已经消失的东西,为什么能让我们如此不堪重负?

  在这个小时的结尾,Marge对我们的参与表示了感谢。我们折叠起椅子,回收用过的纸盘和餐巾。我将剩余的松饼打包起送给了Stuart。因为把它们带回面包房的话,就像把一桶水运回尼亚加拉瀑布。然后我走出门外,回去工作了。

 

  如果你像我一样在新汉普郡住了一辈子的话,你就能嗅出天气的变化。现在的天气压抑而燥热,但是一场雷暴正隐隐酝酿着,就像用隐形的墨水书写在天空上一般。

  “打扰了。”

  我闻声回头,Weber先生正背对我们集会的圣公会站着。尽管气温至少有八十五度[3],他还是穿着一件长袖衬衫,扣子直扣到喉咙,打着一条窄领带。

  “你做了一件好事,为那个女孩说话。”

  他说“thing”这个词的发音就像“think”。

  我别过头。“谢谢。”

  “你是Sage?”

  嗯,这不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4]是的,这是我的名字,但是它的双关义——充满智慧——却和我没有半点关系。[5]我的人生有着太多偏离轨道的时刻,常被情感冲昏头脑而不能让理智缓和情绪。

  “是的,”我说。

  尴尬的沉默像发酵的面团一般在我们之间膨胀着。“这个缅怀小组,你已经参加了很久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存有一点戒心。“是的。”

  “那么你觉得它有用吗?”

  如果它有用的话,我就不会还在参加了。“那里的人都很友善,真的。他们只是有时候把自己的悲伤看得比他人重太多。”

  “你不怎么说话,”Weber先生沉吟道,“但是你一旦开口......谈吐就像个诗人。”

  我摇了摇头。“我是个面包师。”

  “一个人难道不能同时是两种身份吗?”他问道,缓慢地走远了。

 

注:

  [1]一磅大约是0.45公斤。九十八磅就是大概四十四公斤,属于病态的瘦弱了吧。

  [2]“我迷路了。”:原文“Iwas lost.”双关义,Weber表达的仅仅是来圣公会的路上迷路,而Sage的理解是在人生中的迷失。

  [3]85degree:指华氏度,折合摄氏度29~30之间。应该穿短袖或者背心的温度啊……

  [4]原文“thesixty-four-thousand-dollar question”,是句口头语,指关键问题,可以根据语境意译成棘手的,很难回答的问题。

  [5]Sage是本段女主人公的名字,这个词有两个词条,一个意思是鼠尾草又名洋苏草,另一个就是哲人,智者的意思。

 

 

Sage【3】

  我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地跑进面包房,却看见我的老板正把她自己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对不起,我迟到了,”我说,“神殿挤满了人,还有一个坐在凯雷德[1]里的笨蛋挡了我的路。”

  Mary装配了一个米开朗琪罗风格的台车,这样她就能躺着涂绘面包房的天花板。“那个笨蛋可能就是主教哦,“她回答道,”他开车上山的时候顺路来了这里,还说你做的橄榄面包就像来自天堂一样——这可是他的最高赞誉了。“

  在她从前的生活中,Mary DeAngelis曾是修女Mary Robert。她对园艺精通得如有神助,因善于保养马里兰修道院的花园而久负盛名。在一个复活节,当她听见神父 “他已经复活了“的话语[2],便无意识地从长椅上站起,走出了教堂的门。她还了俗,把头发染成粉色,徒步行走在阿巴拉契亚小径上[3]。在总统山区的某处,耶稣曾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告诉她这里有很多饥饿的灵魂亟待哺育。

  六个月后,Mary在位于新汉普郡维斯布鲁克的仁慈圣母圣地的山脚下开了“每日面包”的店。圣地占地十六英亩,拥有冥想神龛、和平天使像、耶稣受难像和神圣阶梯。那里还有一家小店,充斥着十字架、苦像十字架、天主教相关的理论和书籍,基督教风格的音乐CD,圣人奖章和耶稣诞生塑像。但是旅人通常来参观的只是那些750英尺、用新汉普夏郡花岗岩巨石做成的念珠,它们被链子连在一起。

  这是个经济不稳定的圣地;在新英格兰的冬天贸易量会骤减。但这正是Mary的卖点:还有什么比新鲜出炉的面包更不具宗教性呢?为什么不为圣地添上一家面包房,既促进收入,又同等地吸引信教者和不信教的人呢?

  唯一的缺憾是她并不懂烘培。

  这就是需要我的地方了。

  我十九岁时开始烘焙。父亲意外死亡时,我正读大学。我赶回家参加葬礼,再回学校时,发现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同。我盯着课本上的文字,好像它们是用我读不懂的语言写就的。我失去了把自己从床上拖起来去上课的力气。我错过了一场考试,然后是另一场。我不再交论文了。然后一天晚上我在自己的宿舍里醒来,闻到了面粉的气味——好多好多的面粉,多到感觉可以在里面打滚。我冲了个凉,却仍然无法摆脱这气味。它让我想起童年时的星期六早晨,被父亲手制的新鲜面包圈和巴利面包卷[4]的味道唤醒。

  父亲总是想把做面包的技艺传授给我和姐姐,但是多数时候我们都太忙着关心学校、曲棍球和男孩子而来不及听。或者我是这么想的,直到我开始每天半夜偷溜进住宿学校食堂的厨房去做面包。

  我把面包留在钦慕的教授的门口,像是被遗弃的婴儿一般,或是暗中留给宿舍对面微笑耀眼到让我无言的男孩子。我把一溜尖顶的面包卷留在讲台上,把一只法国球形面包[5]偷偷放进咖啡厅的女老板那过大的手包里。她曾把一盘盘加量的煎饼和培根塞进我手里,微笑着说我太过瘦弱。终于有一天,我的辅导员告诉我我挂掉了四门课中的三门。我无法说任何话来为自己辩解,只是给了她一个拌有茴香的蜂蜜长棍面包[6],混合苦与甜的口味。

  一天,母亲突然造访了。她住进我的宿舍,从头到尾地管控了我的生活,从喂饱我到送我上课再到检查我的阅读作业。“如果我不放弃,”她告诉我,“那么你也不能放弃。”

  最终我并没有参加那个五年计划,但是我确实毕业了。当我跨过台阶领到学位证书的时候,母亲站了起来,从唇齿间吹出口哨声。

  然后一切坠入地狱。

  我对此想了很多:人怎样能在一瞬间从整个世界的顶端跌到岩石遍布的地底,艰难的爬行?我想遍了所有我可能做出其他决定的事情,就像它们能通向另一个不同的结果一样。然而光想想又不会改变任何事,不是吗?在那之后很久,我的眼球布满血丝,弗兰肯斯坦[7]式的伤疤在我的脸颊和太阳穴上蜷曲着,像一个棒球的缝线,我却把一样的话送还给她。“如果我不放弃,那么你也不能放弃。”

  她没有放弃,至少在开始。几乎整整六个月,她的身体器官一个接一个地失灵。每天我都耗在医院里陪在她身边,只在晚上回家休息。但是夜不能寐。我又开始做面包——于我而言可靠的治疗。我给她的医生带去富有艺术气息的面包。我为护士们烤制椒盐卷饼干。至于母亲,我做她的最爱——肉桂面包卷,覆盖着厚厚的糖霜,我每天都做,但她从来没能吃下一口。

  缅怀小组的发起人Marge建议我找份工作来伪造某种意义上的正常生活。假装你拥有正常的人生,直到你最终正常起来,她说。但是我无法忍受在毫无遮掩的白昼里工作的念头,因为那样所有的人都可以盯着我的脸看。以前我是个害羞的人;现在的我简直消极遁世。

  Mary说遇见我是上帝的恩赐。(她管自己叫治愈修女,但在现实中,她只是放弃了她的爱好,而非她的信仰。)我呢,我不信上帝;我认为我能读到Marge感叹评论的那则广告纯属运气。那广告招聘一位精通烘焙的面包师——夜晚独自工作,在白天客人开始涌进店门的时候悄然离开。面试的时候Mary并没对我毫无经验的事实发表意见,她没有什么重要的夏日兼职,也没什么偏好。她只是看了一眼我的伤疤然后说:“我猜当你愿意和我聊聊关于它的事的时候,你就会开口的。”然后这就是一切了。之后我对她慢慢了解,我才发现当她在打理花园的时候,她看到的从来不是种子。她总是描绘出它未来长成植物的样子。我想当她遇见我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么做的。

 

注:

  [1]凯雷德:凯迪拉克的一款车型。豪华SUV。嗯,主教是有钱人。

  [2]“他已经复活了“:Heis risen. 指耶稣于黑色星期五后三天的复活节复活。也用于复活节互相祝福。

  [3]阿巴拉契亚小径: 这可不是什么花园里的小径。Appalachian National Scenic Trail,是美国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一条小路。全长3,200千米,从缅因州的卡塔丁山一直延续到佐治亚州的斯普林吉尔山,徒步走完这条小径需要5∼7个月。

  [4]巴利面包卷:就是一种碎洋葱面包卷,常见于犹太人聚居区,源于波兰。有一帮狂热的粉丝说:The bialy is like the bagel's older, less famous cousin who getsmore handsome the longer you look at him. 哈哈哈哈哈CUTE

  [5]法国球形面包:看起来外脆里软的样子,这种包的组织是通过长时间发酵水化形成的。

  [6]拌有茴香的蜂蜜长棍面包:茴香的话,口感清淡而略带苦味,加进蜂蜜里估计会产生苦甜交织的味道吧。

  [7]弗兰肯斯坦:其实估计这个大概大家都知道……玛丽•雪莱的代表作嘛,一个疯子科学家缝合起来的丑陋怪物拥有了生命。Sage用弗兰肯斯坦的外貌比喻她的伤口。

  

  我在每日面包工作所得到的唯一救赎就是母亲没有活着看见我这么做。她和我父亲都是犹太人。我的姐姐们,Pepper和Saffron,都是参加过犹太成人礼的。虽然我们既卖面包圈和白面包[1],也做十字面包[2];虽然面包房的咖啡小厅被称作“希伯来”[3]——我知道母亲会说什么:这世上有这么多面包房,为什么你一定要为一个非犹太姑娘工作?

  但是母亲也会是第一个告诉我“好人就是好人”的人;那和宗教信仰没什么关系。不管母亲现在究竟在哪,我觉得她知道,有多少次Mary在厨房里找到泪流满面的我,为了我延迟面包房开门的时间,直到她使我暂时振作起来。Mary知道母亲的祭日,她把在面包房筹集的所有钱都捐给哈达萨医院[4]。而且只有在Mary面前,我不必千方百计地遮盖我的伤痕。她不仅是我的雇主,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对我母亲来说这大概比她信什么教更重要。

  几滴紫色颜料啪嗒一声掉在我脚边的地板上,我抬头向上看。Mary又在涂绘她的另一个构想了。奇思妙想以惊人的频率在她的脑海中成型——至少一年三个——他们通常会导致我们店格局或者菜单的改变。咖啡小厅就是Mary 的构想之一。那扇温室的窗户也是,沿窗种着清雅的兰花,花朵洁白如珍珠般覆在浓绿的叶上。曾经的一个冬天她在每日面包聚集了一群编织围巾的女人;又有一年开了个瑜伽课。饥饿,她常常这么说,与肠胃毫不相干,都是由思想引起。Mary真正经营的并不是一个面包房——它更像是个社区。

  墙上喷涂着Mary的一些格言:追寻即会得到。游荡之人未必迷失。已逝之日不可追,未来年月尤可待。有时候我真要怀疑Mary是幻想出的那些老生常谈的调调还是记住了“人生很美好”那类T恤上平淡乏味的印花。不过这不重要,我想,因为我们的顾客们好像都很乐意读到它们。

  今天Mary正在绘制她的最后一条祷文。“你所需的只是爱。”我读道。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大概小野洋子[5]会控告你侵她版权的吧,“我答道。

  Rocco,我们的咖啡师,正在擦拭柜台。“Lennon简直是才华横溢,“他说。”如果他仍在抵挡时光/你能否想象?“

  Rocco二十九岁了,有着过早灰白的发绺,说话永远是俳句的格式。他应聘这份工作时告诉Mary,这就是他应做的事。她很愿意因为他在艺术上巨大的天赋而忽略这口头上的神经质——他能在摩卡奇诺和拿铁上绘制几乎任何东西。他能做蕨类植物、心形、独角兽、Lady Gaga、蛛网的拉花,甚至还为Mary的一次生日做了个教宗本笃十六世[6]的头像。而我呢,我喜欢他是因为他的另一个特质:他从来不与人四目相对。他说如果那样的话别人就可以偷走你的灵魂。

  谢天谢地。

  “长棍面包已经告罄,”Rocco告诉我。“我给了愤怒的民众免费咖啡。”他停顿了,默默数着音节。“今晚多做一些吧。”

  Mary把自己放下来。“你的见面会怎么样?”

  “照旧。店里一整天都这么冷清吗?”

  她落到地上,轻轻的一声响动。“并不,上学前来了一大拨,午餐时也是。”站稳了,她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跟着我进了厨房。“哦对了,Satan打电话来了。”她说。

  “让我猜猜。他想要特别订制个生日蛋糕给Joseph Kony?”

  “是Satan,”Mary说,好像我就没接话似的,“我是说Adam。 

  Adam是我男朋友。不过在那之前,他已经是其他人的丈夫了。

  “Adam没有那么坏。“

  “他很性感,Sage,但是他会毁掉你的精神。如果是真的……“Mary耸了耸肩。”我想去圣坛上除除草,让Rocco看会儿店吧。“没人聘用她去那儿做事,但是大家都觉得精通园艺的前修女让花花草草长的茂盛一点没什么不好。园艺——汗流浃背、挥舞着大剪刀、刨掘着根须、拖拽着灌丛的园艺——于Mary而言是一种放松消遣。有时候我觉得她压根不需要睡觉,她只需要和她备受宠爱的植物们一起光合作用就好了。她做起事来好像比我们这些凡人拥有更多的能量和速度;她让小叮当[7]看起来都像只树懒。

  “玩的开心,”我一边说一边系着围裙的带子,埋头开始了今晚的工作。

  在面包房,我拥有一架巨大的螺旋式搅拌机,因为我需要同时制作很多面包。在细心标注的罐子里储存着在不同温度下预先发酵的面团。我用一张Excel制作的表格来管理各种面包的原料比例,这是一项疯狂的数学,我往往加出超过100%的结果。但是我最喜欢的烘焙方式只是一只碗,一柄木勺,以及四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面粉,水,酵母,盐。然后你所需要的一切就只剩下时间。

  做面包可是个体力活。你不仅需要在满房间发酵的面包、混合的原料和满功率的搅拌机之间四下奔忙,还需要有力的肌肉来揉活面团里的麸质。一个连波兰和意式吐司都分不清的人也知道要做面包你得先揉面。推拉揉卷,捻扯叠团,一项在铺满面粉的厨房操作台上充满韵律的锻炼。正确的执行这道程序,你就能产出一种叫做面筋的蛋白质——千丝万缕不均匀地产生二氧化碳的面包组织。七八分钟过后——这时间足够你在脑海中列出一张待做家务事的清单,或者从头到尾回想一遍与另一半的上一次谈话——面团就能变得足够成熟,光滑,柔韧,成型。

  这就是你需要静置面团的原因。虽然把面团拟人听起来很傻,但是我还是不禁喜欢这样的过程:它静静地待在那里,拒绝触摸、噪音和一切骚乱,慢慢、慢慢地变成后来的模样。

  我得承认,这正是我通常对自己的感觉。

 

注:

 [1]白面包(Challah):犹太教在安息日或其他假日食用的,表面有结辫样子的突起,总体来讲比较松软。烤过之后表面的油亮的浅棕和金黄色真是太好看了啊。

[2]十字面包(Hot Cross Buns):复活节的应节食品。看起来就是顶部划有十字印记的手掌大的圆面包。在基督教传统上,它是在耶稣受难日 (Good Friday)这天食用的。

[3]希伯来:希伯来人、以色列人、犹大人和犹太人大体上指的是同一个民族,只是在该民族的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叫法,其中也包含些微的差异。希伯来(译自英语Hebrew,在犹太语中意为“渡过”)现在的犹太人原来是居住在阿拉伯半岛的一个游牧民族,最初被称为希伯来人,意思是“渡河而来的民”。

[4]哈达萨医院(HadassahHospital):哈达萨希伯莱大学医疗中心位于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一家提供专科和次专科专业治疗的三级医疗中心,曾于2005年提名诺贝尔和平奖。犹太教的圣城也是耶路撒冷么,Mary捐钱给哈达萨也有Sage的一部分原因吧。

[5]小野洋子(Yoko Ono):1933年生的女士,日裔美籍音乐家、先锋艺术家。曾经是约翰·列侬的妻子。对,就是Beetles的那位。她可以驾驭电影、音乐等多个领域,只是她的艺术在我眼里比较抽象和荒诞。

[6]教宗本笃十六(Pope BenedictXVI):天主教教宗的第八位德国籍教皇,同时还是一位多产作家和神学家。Mary是天主教徒啊,Rocco做教皇的拉花作为生日礼物大概是正投其所好?

[7]小叮当(Tinker Bell):Disney最可爱的小仙子嘛。绿叶为衣,活泼天真的形象,总是飞快地飞来飞去,很有活力啊。最早应该是出现在小飞侠系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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